年末岁尾,北京出现了入冬以来的寒潮天气。这场据说是1987年以来最强的寒潮,让冷空气凝结成细碎的冰晶,裹挟进呼啸的北风,拍在脸上有生疼的感觉。12月2日,这场寒潮中最冷的一天,当晚18:55,我国著名建筑史学家、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郭黛姮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享年86岁。
郭黛姮,1936年10月1日生于北京,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师从梁思成教授,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史,完成学术专著十余部,并参与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多项。曾荣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科技进步一等奖、建筑创作大奖。
今年是圆明园建成三百一十周年,在1860年,它遭到英法联军焚毁,成了一处大遗址。尽管被列为“考古遗址公园”“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然而它到底包含了哪些内容,它为什么被外国学者称赞,又为什么被雨果誉为“东方幻想艺术的代表”“一个几乎是超人的民族的想象力几乎所能产生的成就尽在于此”?恐怕世人只有了解了它的全貌,才能理解。
圆明园位于北京明清古城的西北郊10公里处。北京是一座建在燕山脚下的城市,它的西北郊,有着较好的自然山水环境,自从金代于12世纪在此建立都城——“中都”开始,西北郊便出现了金代的皇帝离宫。此后,元明两代在这一区域营建了更多的皇家、私家园林与寺院。到了清代,康熙帝利用明代皇族李伟一座废弃的私家园林“清华园”,建造成自己的园林——畅春园。其中圆明园当属面积最大,使用时间最长的一座皇家园林,其他至今还能够找到遗迹的有几十处,这些园林所在的位置见于“北京西北郊园林分布图”。
2022年1月,《重拾瑰宝圆明园》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为郭黛姮晚近二十年代椎心泣血、念兹在兹的学术专著,该书参考上千张古代图纸,结合新近考古发觉和史记材料,包括完整收入《圆明园四十景图》、清代样式房图,以及圆明园数字复原图,可谓图文相益,再现圆明园的瑰丽。更添作者的独特观察整合,是国内研究圆明园古建的集大成之作,不想竟也成了郭黛姮的遗世之作。
郭黛姮
“先生不称其功,只让我们多介绍圆明园的价值”
人文社编辑温淳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因缘际会,自己成了《重拾瑰宝圆明园》的责编,于是有了一段与郭先生接触的经历。“那是2021年年初,我联系到郭先生,和她讨论这本书的出版。因为雨果说过,圆明园是人类历史上一处消失的奇迹,我便建议将书名定为‘圆明园:一处消失的奇迹’,郭先生坚决不同意,她认为我不该追求流行的说法,而忽视事实。事实上,圆明园的若干遗迹还在,山水在,西洋楼在,正觉寺也在,说‘消失’不准确。后来,我们将书名定为《重拾瑰宝圆明园》,既能点名题意,又大气庄重。在郭先生心里,圆明园是中国园林设计的一次超越式的表达,园内的山水与建筑,是帝王的追求与造园师的努力的结合,它展现了古代中国的哲学、审美、伦理等方面的期待和认可,确实堪称中华瑰宝。”
“后来,我将排版好的稿子寄给她。郭先生虽然年岁高,仍然仔细地校对的稿子,补充相关的材料。不到两周,就将稿子返回。她坚持要求图文相对,所以排版同事调版的时候,反复调整,前后大约动了十五六次版。直到2022年初,这本书才姗姗来迟。社里对图书的周转有要求,这本书的起印数定的不高,我便和郭先生解释。对于印量,郭先生却不执着,只说,你们安排就好。”温淳回忆说。
温淳特别告诉记者,书中的注释都是郭老师反复核实历史材料的。“封面的设计,当时美编给的是一个纯色的线条画设计,是用古画,就是当时西洋画师描线画。但是郭老师不同意,郭老师说,这本书是技术研究成果,一定不能用旧的东西,老照片和四十景图都不能用,后来我们选了一张圆明园复原鸟瞰图,就是现在这个书封的样子。”
圆明园3D复原动图
一部煌煌巨著,出版不久即入选2022年4月“中国好书榜”。却为何在面世之后,作者和出版方对于宣发,都有点“不动如山”?记者身在北京,就没有接到关于该书的读者见面和相关座谈活动的音讯。“郭先生不想突出个人的成就,图书出版之后,我们联系她做一些签名本,或者请她讲座,她都一一回绝了。她说,不要强调我和我的团队做了什么,重要是让人们对书中的内容感兴趣,她说,现在很多人连是谁烧了圆明园都弄不清楚,也不知道圆明园为什么是爱国教育基地,这些才是要向读者解释清楚的。先生不称其功,只让我们多介绍圆明园的价值。”温淳解释说。
“经过十几年的工作,郭先生和她的团队已经数字复原了圆明园60%的山水与建筑。事实上,我们熟悉的游览景点基本都有涉及,网上也有复原的圆明园视频展示,人们可以遥见圆明园的壮观。”
皇子读书处复原图
汇芳书院南面入口复原图
圆明园大宫门
乾隆后前圆明三园总平面图
“她不喜欢或者说不善于讲述自己的个人细节和往事”
“网上有一些声音提议重建圆明园,我也和郭先生聊过这个想法。但她非常清醒,不赞同重建。技术可以复原圆明园,但遗址要保存。她的理由有三个:首先,圆明园周围的地貌已经变化。海淀从前的水源多,造景引水都是依据地貌而来,现在地下水位线已经不足以支撑山水的设计。第二,虽然复原了60%的山水建筑,还有很多资料已经彻底消失,只能留白。此外,圆明园历经几代皇帝修建,几百年来建筑也有别,复原哪一朝代的建筑也无法确定。”温淳回忆说。
“第三点最关键,保存圆明园的遗址,让后人哀思与铭记。这一处荒废之地,曾经的辉煌与伤痛,都是说不完的。现在的人,如果因为技术的成就,忘了当时如何走向被焚烧的惨状,就会将技术变成一场表演,从而失去与历史的连接。中国的孩子,中国的后人,只有亲临遗址,才能切身体悟历史中最沉重的一面。”在温淳看来,郭先生一头银发,带一副眼镜,清瘦有神气,虽至耄耋,仍在科研中前行。“我相信,圆明园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而她的名字也将留在圆明园研究的历史中。”
编辑王一珂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在自己此前供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现代文学编辑室主任)期间,曾同郭黛姮有过两次接触。“对郭先生的学问,我可以说非常外行,很难去置评。但接触中间,她的简朴与简单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是一个不太细节的人。讲自己讲的不多,学问讲的多。她就是个做学问的人,接触下来聊自己的不多,谈也是谈她自己的研究。”
“你提到她和梁思成先生间的往事,这也是我们当时关注的点。因为确实想为郭先生做本自传,但她对这个事儿是不大热心的,在她看来自己的一生都在自己的著作里,她不喜欢或者说不善于讲述自己的个人细节和往事。她同梁思成先生间的追忆,可能就是一张肩并肩的合影,陪着梁先生在视察赵州桥时拍的。”王一珂说。他极力推荐清华大学清城睿现数字科技研究院院长贺艳接受记者访问,“贺院长是郭先生的入室弟子。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跟从先生从事圆明园的研究。”
2011年,郭黛姮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查阅圆明园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