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潜行多年的手术机器人术锐,能否成为一匹黑马,在达芬奇垄断的市场中,真正闯出一条国产自主创新的道路?
已是下午六点钟。王林辉刚刚结束一台手术,又匆匆赶往下一台。
作为海军军医大学长海医院泌尿外科主任,王林辉是国内较早接触手术机器人的医生之一。从2012年开始至今,他已累积了超过2000台的手术经验,刚刚完成的两台手术,也是在机器人的辅助下完成的。这两台机器,一台来自达芬奇;另一台来自术锐。
在手术机器人领域,美国的达芬奇可谓无人不知,凭借其横扫市场的威力,研发生产达芬奇的直觉外科在纳斯达克上市后,股价累计涨幅已超过100倍——绚烂的造富神话引来了众多“追随者”。在达芬奇之后,国际医疗器械巨头美敦力、强生医疗等都开始重金投入,国内市场的资本和参与者也慢慢向该领域聚集。
与登陆港交所的手术机器人“第一股”——微创医疗机器人相比,2014年成立的北京术锐技术有限公司(下称术锐)似乎“名不见经传”,在号称全球“医疗器械一哥”的美敦力入股之后,市场和资本开始将目光转向术锐。这家初出茅庐的公司,凭什么获得国际巨头的青睐?
“在单孔手术领域,我给术锐打90分。”借助术锐手术机器人完成了十几台临床手术的王林辉认为,术锐在机器硬件设计、与软件的配合度、操作流畅性方面都具有很强的竞争优势。
低调潜行多年,如今初露峥嵘的术锐,能否如其创始人徐凯所设想的那样,一跃成为手术机器人的行业“黑马”,在达芬奇“一家独大”的市场中,真正闯出一条国产自主创新的道路?
避其锋芒,攻其弱
2004年,达芬奇股价开始不停上涨,在之后的两年时间内,涨幅达323.2%。这也“刺激”到了当时在美国留学的徐凯,他不禁设想“如果能研发出新一代手术机器人技术的话,商业价值会有多大”。
当时,徐凯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机械工程博士,师从被誉为“手术机器人之父”的罗塞尔·泰勒(Russell Taylor),后者是世界首台骨科手术机器人的发明人,学生也成为各大手术机器人公司的骨干。在哥伦比亚大学期间,徐凯就开始进行单孔手术机器人的研究。
徐凯指出,手术机器人这个产业并不是单靠资本就能捧起来的
这是一种有别于达芬奇多孔手术机器人的模式。通俗来说,多孔手术机器人需要在病人腹腔部位戳开多个手术孔,而实施同样的手术,单孔手术机器人只需要一个孔就可以操作。
“两者各有所长,多孔的适用范围更广些;单孔微创伤口小、恢复快,甚至还能照顾到患者的美容需求。”王林辉说,比如这个孔可以打在肚脐眼上,“没准肚脐眼更漂亮”。
技术优势的对比是一方面,从商业策略的角度考量,单孔技术也是一个不可错失的“弯道超车”的机会。
1999年上市的达芬奇凭借先发者的优势,以超过2000项的专利构建了对手难以逾越的“护城河”,牢牢把控着全球的手术机器人市场。即便是在“追随者”日益逼近的2020年,直觉外科在全球腔镜手术机器人市场中依然占有绝对的垄断地位。
在市场处于一家独大、对手严密防守的情况下,竞争者该如何去争取自己的市场位置?《商战》一书中给出的建议是发动“侧翼战”,因为这是在“无争地带发起,通常是最有效且成本最低的商战”。
从这方面来看,单孔技术也是术锐对达芬奇发起的一次“奇袭”。两者相比,单孔手术机器人的研制难度更高,实际上,达芬奇后来也推出了自己的SP单孔腔镜手术机器人。但截至目前,该机器人尚未进入中国市场。
这也是术锐的机会。
2014年,徐凯回国后担任上海交通大学机械与动力工程学院教授。之后带领他的研究团队成功实现了“可形变对偶连续体机构”技术的突破,这一核心技术促使术锐机器人的蛇形手术操作臂能够自单孔进入,在患者体内进行全维运动。在徐凯看来,这是一种行业“颠覆性技术”——很巧妙地克服了之前一系列的问题,能够以很低的代价做到同样的事情,可能还会做得更好,这就是颠覆性技术的威力。
手握这样一个“颠覆性技术”,当年的徐凯融资时,却遭到了冷遇。
那是在2016年,共享经济在国内一片火热,资本更喜欢的是成熟模式在中国市场的复用和快速攻城略地——这才符合互联网时代的商业打法。而且,手术机器人的产业化不仅取决于技术创新,更依赖于成熟的产业配套,在这样的背景下,达芬奇的“跟随者”采取的多孔策略无疑更对资本的胃口——市场有了一定的接受度,产业链也有一定的基础,相比之下,单孔则需要一切“从零开始”,风险未知。
“那时候所谓的技术创新更多的其实是消化,消化一个别人已有的方案,然后去调整、改一改,看看是不是勉强能用了,但术锐的单孔机器人是一个全新的东西,充满了太多不确定性,投资人的顾虑就会很多。”徐凯说。
另外,科学研究者谨慎的风格也妨碍了他给投资者讲一个“好故事”。“可能是因为做久了学术的缘故,不太习惯把话说得过满。但有些投资机构可能把我们的谦虚当心虚。”对于一个市场上缺乏先例和证明的突破性技术,“看上去心虚”可不是一个有利的竞争筹码。
术锐只能用事实证明自己。2021年3月,术锐完成了国内单孔手术机器人的首例临床手术,那次的前列腺癌根治手术很成功,出血不到50毫升,惯常手术备用的血袋都没有用上;十几台临床手术之后,成绩让徐凯愈加振奋。据他了解,“达芬奇单孔的首例前列腺癌根治术出血是600毫升。到了后期手术平均时间也在237分钟左右。而术锐前列腺癌根治术平均手术时间不到150分钟,最短的只有110分钟。”
首次临床手术的成功让术锐“声名鹊起”,许多投资机构也闻讯而来,美敦力也是其中之一,作为全球医疗器械的巨擘,美敦力在手术机器人领域做了长期、大量的布局和投入,其中就包括自主研发超过十年的Hugo机器人,“他们很懂这个领域,懂市场和技术,所以算是接触中问题最少的投资者”。但同时,探索多年的美敦力也深知这一领域的技术壁垒之严和突破难度之大,因此极为谨慎,据透露,他们请了专业的律师团队到术锐做了几个月的尽职调查,最终才放心地投资了术锐的B+轮融资。
“可以说在单孔手术机器人领域,术锐已经领先了。”王林辉说,与达芬奇的错位竞争,也让它能更快地进入到医院应用。
慢生意下的生存空间
垄断的市场地位,也让达芬奇的股价从2016年年初的60美元一飞冲天,最高涨到了369美元——达芬奇所缔造的财富传奇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资本和企业,蜂拥加入手术机器人这一赛道。据《中国企业家》不完全统计,2021年全年(截至12月1日)获得过亿融资的国产手术机器人公司就超过10家,融资总额超过50亿元。
但徐凯也指出,这个产业并不是单靠资本就能捧起来的,“不同于互联网的产业逻辑,手术机器人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投入,即便有资本助推,时间也是不可少的因素。”
以先行者达芬奇为例,其在上市后十多年才实现收支平衡;微创医疗机器人的招股书也显示,公司从2019年以来的两年多时间内,累积亏损超5亿元;相比于多孔手术机器人,单孔的技术路线则更坎坷:当年买入徐凯参与研发的哥伦比亚单孔技术的泰坦医疗,股价一直低迷不振。当年推出的被称为“达芬奇终结者”的SPORT单孔手术机器人系统一度因为资金问题而暂停开发。
因此,在2015年与徐凯进行第一次交流时,天峰资本创始合伙人关继峰就明确了一点,“不能做烧钱的生意,而要做一个真正在产业用得上,真正解决临床痛点的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构建“临床综合优势”。
这也是术锐能与独步市场的达芬奇“分庭抗礼”的有力筹码。
据了解,由于进口机器价格昂贵,以及每年不菲的维修费用和耗材定期更换的成本,目前利用达芬奇在国内进行手术的费用,比一般的手术费要高2万~5万元左右,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患者和医院对手术机器人的接受和使用。
“这给了术锐一个比较好的市场需求替代点”,关继峰表示,术锐可以通过供应链的本土化来大幅降低成本。目前,除了极少数需要进口的零部件,术锐已实现了超过8000多个零部件的自主研发制造,同时通过在A轮融资中引入顺为资本,嫁接小米供应链的生产制造优势,也为未来的量产做好了铺垫。
据徐凯透露,术锐的手术机器人目前正在加快推进临床试验,预计会在2022年拿证,之后开始销售。但对术锐来说,这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未来更大的一个难点是培训和应用,这个时间很难省,每台机器人不是说布到医院后,就能马上用起来的。如何让医生能很快地上手单孔这个新技术,这是术锐需要直面的挑战。”徐凯坦陈。
目前已执行700万台手术的达芬奇机器人,在中国经历6年多的市场培育后,营收才慢慢有了起色,而一般医生需要在几十台的手术摸索后,才能更好地掌握机器使用精髓;对于“后来者”术锐也是如此,必须通过更多医院的应用、医生的培训、手术量的积累,才能逐步体现其更大的临床优势。
“术锐对标的一直都是达芬奇。”徐凯表示,“如果未来术锐手术机器人能够在完成治疗、给病患更小创伤的前提下,同时跟医院形成互利共赢的商业生态,那么术锐就有打败达芬奇的希望,或者说,至少能在达芬奇的重压下找出一块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