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惊艳?小小一枚龙泉青瓷握在手上,才是寻常日子最熨帖的陪伴。
“雨过天做色,枝头梅子青。”五月初夏,抬头又见梅子青青,翠嫩肥润。便起了心思,把藏到箱底的龙泉青瓷拿了出来。
不禁想到,此时刚刚告别了暧昧无力的春天,却有一个长长的夏天在前面等待着。一切都在新生,一切也都未满,那种微小而确定的踏实感,像极了南宋人的心情,“我们只能做觉得对的事,然后接受它的事与愿违。”
龙泉青瓷的美,正是这样万物青翠、江南雨足的时刻。不为远方的盛大,只念当下的平凡。
如同江南的翠山碧水辉映,龙泉青瓷亦有许多种颜色的变幻,豆青、粉青、梅子青……浓妆淡抹,各各相宜。
最经典的是梅子青。见它,如同初夏走在路上,偶然抬眼,却有梅子坠挂枝头,满目青翠,汁水饱满。那种嫩生生的青,正在散发着极为清冽的香气。
图|清凉地儿-了琹©
可是谁又敢轻易摘下来尝呢?那让人皱满一脸的酸,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就像那年的李清照,“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停下脚步,躲在门边树下,假装托起青梅轻嗅。少年郎,我可不是为了看你,而是这颗青涩的梅子太诱人了。
龙泉青青,那望之生津的梅子青,正如一种青春萌动的渴望,亦是那份欲说还羞的美好。
南宋 龙泉窑青釉海棠盏 丽水市博物馆藏 动脉影-摄
只是青梅竹马的纯粹,匆匆易逝。后来,寓居南宋之后的李清照,不复当初的活泼生动,笔下诗词也再没写过杭州的美。杭州再美,也只是南宋,而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北宋。
有多少南宋人像她这样,渴望回到北方而不得?但是哪怕心里再留恋,他们亦是安于当下的。所以把所有的渴望、羞涩、美好,都寄予了这一枚充满烟火气的梅子青。
这也就难怪,为何梅子青,会成为南宋一朝独有的爱。
南宋 龙泉窑青釉鬲式炉 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藏 动脉影-摄
不是北宋粉青的娇颜,不是元明龙泉的老态,也不是耀州青瓷橄榄绿的凝重,而如同江南风土般明亮有朝气。
我们亦是如此,喜欢初夏,喜欢那些青葱年少的岁月。但是心里也知道,人生不会永远初夏。
梅子青青时,好在有这一枚龙泉青青,那些渴望,便可以成为被握在手心的念想。
南宋 龙泉窑青釉棱瓣碗 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藏 动脉影-摄
南宋 龙泉窑青釉盏托 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藏 动脉影-摄
有人爱上龙泉青瓷,是因为那些青翠欲滴的夏日色泽;有人更爱它的器型、纹路,亦如初夏的风吹过,荡起人间阵阵清凉。
许是曾经被暖风熏得游人醉,初到杭州的南宋人想让心安下来。前朝旧梦何处寻?不如就把眼前那些轻盈的夏日风致,刻画在龙泉青瓷上吧。
图|物道©
正如一枚盈润亮泽的瓜棱瓶,是在南方初夏时节吃的瓜果,冰冰凉凉,好不舒爽!
那波浪般的纹路,在手上摩挲时,仿佛并没有棱角,只是夏天的风吹过了西湖水,软软地,思乡的心就渐渐沉溺了。
南宋 龙泉窑青釉瓜棱瓶 遂宁市博物馆藏 动脉影-摄
再抬眼时,江南荷叶在风里飘摆,这是北人何曾见过的景致?
初时,如荷叶盖罐般的一叶一叶,荷上露珠随风晃动;而后,荷叶连成田田,有歌女将青莲裁为罗裙,划着小船行来。一曲新词酒一杯,早已不是当年事。
南宋 龙泉窑青釉荷叶形盖瓷罐 四川宋瓷博物馆藏
船行水面,惊醒了谁?当然是正在水底午睡的游鱼。它们从一只青釉双鱼纹洗中,以贴花的姿态轻轻一跃,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水里蹦出来,活泼泼是初夏的生机。
想象着南宋人在这样的笔洗中,加点水,一定特别灵动。浣笔时,墨汁轻滴,团团云雾氤氲荡开,映衬得两岸更加青翠,又仿佛一阵夏雨袭来,双鱼若隐若现,心头却酣畅至极。
南宋 龙泉窑青釉塑贴双鱼纹洗 故宫博物院藏
此时,他们已经不会再像北人雕刻耀州窑般那么刻意,刀刀带泥;也不如宫廷烧制汝窑般,一味追求“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高雅,成为世人够不到的高高在上。
作为民窑的龙泉之美,更显南方人的灵动秀气,一器一物,都是人间生活的幻化;哪怕有纹路也是浅浅的,刀法极尽收敛平淡。
龙泉青青,如平凡人家的青梅般,长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人心生感叹:人生有时候别活得太沉重,回归一份简单和朴素,便是用心过好眼前的日子啊。
南宋 龙泉窑青釉楼阁式谷仓 纳尔逊阿特金森博物馆藏 动脉影-摄
但是很奇怪,在太阳明晃晃的日子里,好像并不太能欣赏到龙泉的美。
直到前些个阴雨天,朋友约了来家里喝茶。待乌龙的蜜香气飘出,友人饮尽杯中茶,眼睛却盯着手里的斗笠盏,“怎么以前没有发现,龙泉青瓷也可以这么玄妙、迷人?”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从品茶变为了品器。那天茶席刚好用的是一套龙泉青瓷,都说南宋人爱把龙泉的釉涂得很厚,这茶盏果然有乳浊的玉质感,光线太明亮的时候显不出来。
恰好在这样如米芾画般朦胧的天气里,它们被笼罩在一片昏昏然的光影中,因为看不太真切,更有一种幽寂的气质。
所以,阴翳的夏日午后,才是使用龙泉青瓷的正确打开方式吧。
不禁会想,为什么南宋人喜欢厚釉?曾经的汝窑,在北宋人的手里是那么地高扬、自信,用一层薄釉就可以表达无尽的美感。
或许,被迫南渡之后的宋人,真是太不自信、没有安全感了,所以只能层层上釉,不断确认,以致龙泉的釉越来越厚,朦胧又暧昧。
后来,日本人很青睐龙泉青瓷的美。一件破损了的花口茶瓯“蚂蝗绊”,即使打了锔钉,也被奉为至宝。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也活得紧张局促,和南宋人心有戚戚。
南宋 龙泉窑青釉花口碗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但是就像日本电影《日日是好日》里面说的,“重的东西,要轻轻地放下。”人生有时,确实需要龙泉青瓷这样厚实之物,来让我们学会如何放下。
既然生命不可能完美无缺,那就以一颗不执着的心,欣赏岁月中的所有际遇吧。
如今,龙泉青瓷越来越低调平凡。我们不可能拥有汝窑,仿龙泉却是唾手可得,它的美似乎便不太值得书写。
可是想想,如果没有北宋的折翼,它可能也不太容易“飞入寻常百姓家”,飞到我们的手里,最终幻化为小小的一件梅子青——仿佛就长在家门前的拐角处,成为青春的忧愁,夏天的期望。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惊艳,不如珍惜这些贴近体温的平凡物件,让所有枯燥重复的日子,也能变成“日日是好日”的珍重吧。
参考资料:
1、马未都,《瓷之色》,紫禁城出版社
2、大肉庄,《龙泉之美是阴翳中的若即若离,是山水间的若青若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