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里都有梅树,
都有名字叫梅的女孩:
红梅、玉梅、雪梅、秀梅、梅梅
梅是我的母亲,
我的姐妹,我的女儿。
诗三百中的梅,唐诗宋词中的梅,
村路溪桥,江头月底,
自古的梅仿佛是同一个,
她们在自身的香气中零落。
今夜,我折枝,读诗,
就古代赊一轮月色,
踏雪寻梅——
那个叫梅的女孩
褰裳涉水,盈盈向我走来。
——《与易安夜饮》
01
雪里已知春信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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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傲》
(宋)李清照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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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爱花,咏过桂花、荷花、白菊、梨花,咏得最多的是梅花。在她传世的七十多首词中,专咏梅花的就有近十首,词中写到梅的更不计其数。
花与风之间有一个古老的约定,即花信风。自小寒始,每五天应期而来的风,吹开一种花,如此二十四番,历一百二十天,时节便到了立夏。开在最前面的是梅花,而后依次是山茶、水仙、瑞香、兰花、山矾、迎春、樱桃、望春、菜花、杏花、李花、桃花、棣棠、蔷薇、海棠、梨花、木兰、桐花、麦花、柳花、牡丹、荼靡、楝花。
春天的到来以“立春”为节点,此时开的花叫迎春,也就是告知人们春已来临。然而,冬至后阳气发动,春天已经在路上,小寒梅花开则是春天发送的第一条音信,所以易安咏梅的第一句便说:“雪里已知春信至”。梅花开了,春天还会远吗?尽管数九天才刚刚开始,但看到梅花开放,人们心里就会燃起春的希望。
看那树上的寒梅,琼枝玉腻,多么叫人欣喜。“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将花比作美人,香脸半开,娇艳旖旎,濯濯庭际,如玉人新妆出浴。
人似花,花如人,也许,花与人本来就是同一个。
这首词咏的是白梅。雪中白梅,自是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和白梨花一样,白梅最好看的时候,是就着月光。“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造化有意,刚好明月照在庭院的花枝上,故教白梅更玲珑剔透。
此般意趣,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说得很诙谐,其诗曰:
你指出这些梅花,
是要我们出手偷吗,
月亮?
(陈黎、张芬龄 译)
易安没有出手偷,而是端出了酒,“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花开不多时,明月不多遇,赏花饮酒,一醉方休。此花不与群花比,可见易安对梅的偏爱。
清 汪士慎《梅花图》
02
忽然一夜清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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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仙·梅》
(宋)李清照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
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
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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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安在另一首词前作序,称自己酷爱欧阳公《蝶恋花》“深深深几许”之句,遂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其声即旧《临江仙》也。欧阳修词曰:“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易安袭用其句,一字不改,不仅浑然,且别出己意。欧词亦写春愁,杨柳堆烟与帘幕无重数,皆状其无法排遣的郁闷。易安在深深句后,接以“云窗雾阁春迟”,从横向的深,拓展到纵向的高,于是在两个向度上,彰显出春的冷清与寂寥。
春天把这里遗忘了,或者被这里遗忘了。“为谁憔悴损芳姿”,说的是梅还是人?易安咏物词的妙处即在于此,物与人化为一体,彼此暗喻。闺人幽独,为谁憔悴岂能不知,这里是反问,韶华易逝,有谁值得你损芳姿?
“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清梦好,一语带过,“清梦”二字更好,情虽苦思,下笔却很节制,此乃骨子里的高贵。清梦与梅花,质地相宜,然而易安不说梅花的香气潜入梦里,却出以揣测之词“应是”,顿觉情辞摇曳,含不尽之意。
南枝朝阳,花最先发。庭院深深深几许,在那幽冷处,闺中人心里是否也有朝阳的一面,而随清梦茁绽新枝了呢?
“玉瘦檀轻无限恨”,姿态玉瘦,颜色浅红,似有无限清愁,惹人怜惜。“南楼羌管休吹”,这句是虚写,既咏梅,便不能不想到笛中名曲《梅花落》。羌笛就不要再吹奏那哀怨的音调了,浓香吹尽有谁知?没有人知。
风吹开了梅花,接着还会吹开别的花。“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暖风迟日,是沐发的天气,是游春的天气,也是杏花盛开之时。易安很喜欢以肥瘦形容花叶,比如绿肥红瘦,这里的杏花肥比盛开更感性,且与梅花的玉瘦构成对比,又是一肥一瘦。
下片表面上写梅花,实则暗喻自己。易安词与唐宋诸家闺怨词最大的区别还在于,别的词都是代言体,即男性作者模拟闺妇的视角和口吻来填词,故大多流于套路,易安直接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更觉真切独特。作为女性抒情主体,她在词中往往欲言又止,很多难言之隐只能暗示。上片既“为谁憔悴”以及“夜来清梦好”,下片惜梅也就是伤己,伤的什么,我们可以各自去体会。试想:梅花喻己,那杏花喻谁?杏花之后,还有更媚更艳的桃李,春天可真是个花花世界。
清 汪士慎《墨梅图》
03
残枝与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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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衷情》
(宋)李清照
夜来沈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
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
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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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衷情”创调自晚唐温庭筠,词牌名取自《离骚》中“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之意。易安此词咏残梅,这在咏梅词中很少见。
“夜来沉醉卸妆迟”,慵倦之态,心绪之恶,由“迟”字可以感知。和衣而睡,发髻上还插着梅枝。想象一下,梅枝会引发什么故事?
灭烛就寝,人已入睡,能有什么事发生呢?梅花的香气。“夜来清梦好”那次,是花香潜入梦中,这次“酒醒熏破春睡”,是被花香熏醒。梅花的香气,夜间尤盛。醉酒后,春睡应该沉酣,梦也做得美,此际被花香熏破,酒意渐消,梦也失了大半。
“梦远不成归”,另有版本作“梦断不成归”,皆可。此词作于江宁,时系易安夫妇南渡后的第二年,赵明诚任江宁知府期间。家国沦丧,背井离乡,思乡之情时时萦怀,然而战火不熄北归无望,只能冀望于梦中。“梦远”,梦中的路很长,一直走在路上,还没有走到,却被梅花熏醒。“梦断”就是梦倏然断了,也怪梅花香气太浓。
已经醒了,返回梦中已不可能。“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眼前是静谧的春夜,身边人仍在睡,不知晓她梦中的事,也或者这个人指的是她自己,夜半酒醒,悄悄冥冥。月色依依,似与她心有灵犀;翠帘低垂,春天的夜晚年轻而沉寂。
“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三个“更”,三个动作,蕴低回不尽之意。易安词屡用叠字,叠法各异,率性而成,毫无作意痕迹,例如众所周知的奇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再如“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又如此处的三个“更”字句。
我们来体会这三个动作,其微妙藉由三个动词准确地传达出来:挼、捻、得。挼(ruó),揉搓、抚摩,“更挼残蕊”,被花香熏醒,挼着残蕊,是不是在回想刚才的归梦?捻(niǎn),用手指搓转,比挼更为细腻,“更捻馀香”,是不是在回味梦中的细节?梅花已残,馀香将断,趁着悄悄静夜,“更得些时”。
春睡被熏破,虽有些恼梅,而梅花香,一如故乡,又令她爱惜。在天明之前,在现实全面铺开之前,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
初读这首词时,我有意屏蔽了创作背景,素读的印象是这是一首爱情的挽歌。“诉衷情”,我以为词人被疏,幽闺独处,春夜酒醒,相思梦断,爱情如同手中这枝残梅。爱情已去,梦醒后更捻馀香,不是为了挽回,而是为了告别。我愿意保留这个版本的印象。
易安一生爱梅。少女时蹴罢秋千,见客入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婚后各个时期,处境不同,梅与她的心情也互相照应:江梅的花影压重门,红梅的不知蕴酿几多香,寒梅的檀轻玉瘦无限恨,再到残梅的更得些时。世事沧桑,人老去,梅亦老去。初到建康时,犹存希望,仍有雅兴踏雪寻梅,后来更是憔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晚年的易安,沦落临安,曾作梅花词《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早年的欢愉,中年的怅惘,晚年的凄凉,并见于此。海角天涯,两鬓生华,不忍梅花委地,却奈何晚来风急!